寒冰之聲

遺霜。
𝑩𝒖𝒕 𝑰'𝒎 𝒍𝒚𝒊𝒏𝒈, 𝑰'𝒎 𝒅𝒚𝒊𝒏𝒈 𝒂𝒏𝒅 𝑰 𝒄𝒂𝒏 𝒔𝒕𝒊𝒍𝒍 𝒔𝒆𝒆 𝒚𝒐𝒖.

【Flynn×Taelia】昼航(再见自由港番外,一万五千字一发完)

【食用说明】

· 本文为上一篇弗林中心的《再见自由港》的番外,主要是前后存在设定和剧情关联,但这个字数体量把它看做是相对独立的姊妹篇也未尝不可

· 因为本文已经是双箭头了所以tag终于带上了泰莉亚,可喜可贺。但仍然存在王后身份要素,请注意

· 如果说前篇是故事的开头和结局,那这篇更多是梦幻和中间八年的回忆

· 台服翻译

可以接受请阅读下文,如您哭了请务必告诉我↓

 

 

再见自由港番外·昼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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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海。

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日光从大朵大朵奶白色的云朵中渗下,为海面撒上深浅不一的光斑。清澈柔软的浪花在船下翻卷着,信天翁掠过海面。

那是一艘很美的船,船身和甲板都是最好的柚木,内部隔间则都是用香料熏过的红松,在船头的浪花女神是大理石的,连从赤红渐变成金橘色的外层涂漆都掺了珠光粉。她看起来体型并不是那么小巧可人,但毫无疑问是个美人,在金灿灿的日光下闪闪发亮。

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显得这艘船更大了,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爬上桅杆,在瞭望台里用望远镜望着甲板上的另一个人——这是他喜欢的把戏。她坐在一个蒙着油布的大大的木箱上。在望远镜中,她漆黑如鸦翼般的秀发显得有些模糊,可爱的脸庞也有些变形,但这只会让他的姑娘显得更加动人。

她显然是发现他了,爬到木箱顶上站起来,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扬起明媚的笑脸朝他招手。

她真是太美了。

他想永远这么看着她。

“弗林!”他听到了她的呼唤声,那声音有些遥远,有些模糊,被海浪的声音淹没,他不太能确信是否真是她在喊他。

“弗林!”

天气真好啊。

他仰躺在一片破碎的甲板上,眼前只有没有边界的晴朗的蓝天。夜晚已经过去了,黎明把光送到他面前,但血腥味和硝烟的味道阻塞了他的呼吸。身上有四个弹孔,旋转裂解的弹片将他的伤口连同大动脉一起撑开,血在源源不断往外冒去,而呼吸的力气,说话的力气,都渐渐退缩到身体的深处,然后凭空消失了。

他回想起之前曾经见过的每一个晴朗的天气,以及同样一望无际的大海。

东方佳丽号和他的姑娘航行在天空中,趁着启明星还没黯淡下去渐行渐远,只在他逐渐扩散的瞳孔中留下一个缥缈的影子。

涨起的潮水有些发凉,漫过他的手指和耳垂。

弗林·晴风吐出最后一口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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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林!”

泰莉亚·弗塔根——现在是泰莉亚·乌瑞恩,拖着长裙,艰难地跋涉过潮水渐渐涨起的海滩。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艘挂着暴风城雄狮帆的小船停靠在礁石边,船上为数不多的船员都不知所措地望着一片狼藉的海滩。

这里是自由港。

泰莉亚一脚踩进一个小沙坑,颇费力地把脚拔出来,结果掉了一只鞋子。这细跟的缎面木箱靴不大好走路,她把另一只也蹬掉了,踩着丝绸长袜朝前奔跑。长裙吸饱了海水变得越来越重,原本她一分钟不到就能跑完的路程现在变得异常漫长,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终于在快要靠近他的地方摔倒了。

她潦草地将掌心的泥沙摸到裙子上,一边快速用膝盖挪行到他旁边。

弗林的眼睛微睁着。

她的手率先接触到他的手背,指尖只有一片冰冷。

泰莉亚愣住了。她又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也许是恶作剧,或者是勾角地蒸馏酒里兑了那些危险的药。她决定等一会儿,等到弗林憋不住气,就会猛地一个深呼吸,从甲板上坐起来,一边埋怨她怎么不上当一边喘着气大笑。

于是她坐在弗林旁边,但过了很久,久得她的腿都酸了,涨起的潮水几乎要没过弗林的耳朵,他还没起来。贼鸥从山间悬崖上飞下,落在猩红的沙滩上,占据了那些已死的海盗的尸体。泰莉亚这才低下头,看着弗林。

深深的枪伤像是深渊之眼凝视着她,深红色染透了他身下的夹板。

她像是恍然明白过来什么,先是倒抽了一口气,然后她开口想要叫他的名字。但不知怎的,在声音发出之前,一滴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了弗林的衣襟上。

泰莉亚哽住了。她屏气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调动全身的力气,短促地喊了一声“弗林”,甚至连尾音的闭音节都被吞掉了,仿佛说的话越短就越能止住不断涌出的泪水。

但这是徒劳的尝试。她睁开眼泪封锁的眸子,身体垮下去,竭力将弗林从海水中扶起来。他变得僵硬而沉重,她扶不住他,只能勉强抱着他的脖子,把颤抖的嘴唇贴在他的脸颊上,发出模糊不清的哀泣。

“弗林,弗林……”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像是遇难的水手抱住仅剩的浮木,不断呢喃着。

前天是她的婚礼。婚礼全程她都没有看到弗林,她本以为他会至少在冷餐会出现的——这种重要的日子他不可能不在。但繁琐的王室婚礼的流程让她暂时忘了这个问题。直到第二天早上,她询问塞勒斯才得知,提拉加德海湾的残余海盗又出动了,企图趁库尔提拉斯海军府防御减弱的时候到波拉勒斯偷袭,弗林作为一个“闲人”自然地担下了回国支援的任务,要在海盗进入波拉勒斯之前就截断他们。

她以为不会有事的。

他们都以为不会有事的。

但波拉勒斯的法师传来急报,称海盗们还私藏了一批之前未能缴获的艾泽莱晶岩武器,弗林的支援部队与他们陷入了苦战。

然后她赶回来了。她已经是暴风城的王后了,这种战事她本不该出面,塞勒斯也一直阻拦她,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她一定得回来。

她的泪水流进弗林的鬓角。

“王后殿下,”她带来的水手慢慢走了过来,“这里,这……”

他们错愕地环视着四周。没有活着的水兵或海盗,只有遍地亡骸和破碎的船只、刀枪。艾泽莱晶岩火药的碎屑散落在被血水浸泡的沙滩上,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微妙的光泽。

情况再明显不过了,恶战到最后,孤注一掷的海盗企图将船开往波拉勒斯引爆炸药,为了阻止这种结果,弗林的船队和他们同归于尽了。

泰莉亚坐在海水里,腥咸的海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她僵坐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对着身后的水手吩咐:“你们,全都去波拉勒斯汇报战况。我在这里等你们。”

“是!可是王后殿下,您……”

“去。我要留在这里。”

水手们愣了一下。王后的声音中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他们行了一礼就纷纷跑向了船,沿着东边的海岸线赶往波拉勒斯。

等到船帆消失在哀嚎潮路的山脚背后,泰莉亚这才站起来。她眼中的眼泪已经接近蒸发,只在脸颊上留下两行弯曲的泪渍。她用力把弗林拖起来靠在一块高一些的岩石上。接着,她四下眺望。

有了,还有没有被破坏的船。

她先是小跑过去确认船的情况。那是一艘四人单桅的小帆船,船上只有空麻袋和一小兜渔具,但船体完整。于是她又跑回去,双手托着弗林的两腋,一点点拖着他朝小船走去。

一路上行走十分艰难。下坡的路被海水淹没,弗林变沉了,她几次差点松手让他掉进水里。但她好歹还是绕过了石头和埋在泥沙里的尖锐箭簇,将他翻了几次身推上小船。

她用力将船推进海里,然后猛地跳上船。小帆船摇晃了几下,稳住了。

泰莉亚喘息着,看向弗林苍白的脸。

“说来我啊——好像在任行港有亲戚呢。”盛夏的信风集市,他举着柿味雪糕冲她眨眼,“如果塞勒斯大人给我在夏天放个假,我就去那里瞧瞧,然后往北航行,去看海上的极光。今年的活儿真是太多了,我快累死了。”

她蓦得咧开嘴,目光避开弗林身上的弹孔,对他微笑:“我们去看极光吧。”

她升起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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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出瞭望台一跃而下,引起女孩的一声惊呼。实际上她没有必要那么紧张——他手上还紧紧攥着桅绳呢。几个空中的腾跃摆动之后,他顺利地落到她面前的甲板上。

“你就不能不做那些吓人的动作吗?”她没奈何地冲他抱怨,“而且你太沉了,甲板都被你震得抖了好几下。”

“放心好了!这可是柚木的甲板,十个我都砸不坏它。”他大剌剌的笑,兴冲冲地朝船舱走,“昨天的香蕉朗姆还有吗?”

“别企图在大上午喝酒。现在只有冰激凌还在供应。”她拦在他面前,给他展示刚刚从厨房拿出来的柿味冰激凌。

他捂住脸呻吟了一声,放下手的时候却已经恢复了笑容,从善如流地接过盛着橘红色小球的蛋筒,一边舔一边“埋怨”着她:“这可是新鲜的柿子,你做这个浪费了多少水果?”

她抬起自己圆润小巧的下巴,额头上的细汗在日光下闪烁:“我可没浪费任何一个柿子哦,你要不吃就还过来。”

“那怎么行呢?我都吃了这么多了。”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我错了!我不该质疑小泰的手艺的!”

她扬起嘴角哼了一声,脚步轻快地朝船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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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的阳光是灿烂的白金色,它遍洒整片海域,只在遥远的南方落下一小块乌云的阴影。

风鼓满了他们的船帆。

泰莉亚已经把被海水和淤泥弄得一团糟的丝绸长袜脱下来扔进了海里,赤裸的脚掌踏在甲板上,有一层海水夹在她的皮肤和木板之间。她的脚趾被泡得发皱。

她握着弗林的手,有些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掌中有一个“罗盘”安详地躺在那里,磁针轻轻摇晃着,稳定地指向南北两极。她抬起头把了把船舵,确保船头向西。

这是弗林送她的结婚礼物。在罗盘之下,细腻带着微闪的玫瑰状胭脂静静被密封在小盒里。

很久以前她不会看罗盘,以为朝着那根红色的针指着的方向走就可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了,结果从波拉勒斯一路翻山越岭到了自由港,然后遇到了这个教会自己看罗盘的人。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不太记得当时具体的情况,只记得是个深夜,他们来了一场漫长的跋涉,又迎来了血腥的黎明,但终归是获救了。她拽着塞勒斯的袖子让他把弗林带了回去。弗林在海军医院呆了一个月之后成为了海军府的特殊编外人员——具体工作是为塞勒斯网罗情报、捉拿被通缉的海上走私犯,以及为泰莉亚编织出千奇百怪的故事。

一只海鸥从她头顶掠过,撩动泰莉亚的头发。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海盗黑话小声地骂了一句。

如果让塞勒斯知道了,她肯定要挨骂的。

在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之后,她忽然这么想。

不过挨不挨骂不一定,她也已经二十岁了,海港的人谁不会说几句海贼语呢?但塞勒斯倒是有可能埋怨到弗林头上。她会说的为数不多的几句海上脏话都是弗林的口癖,在不能随意出海的日子,他们窝在港口统领办公室的壁炉旁,望着门外连成水帘的大雨,悄悄地接龙似的念叨着海盗黑话的“基础词汇”。炉火把办公室里泛着青色的潮湿气息蒸干,他们偷偷笑着,还要提防塞勒斯突然质问他们在说什么。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冒险”。

弗林还教了她好多东西。

他告诉她在库尔提拉斯之外,每条航道的信风何时到来,老练的水手会如何收帆;他告诉她在遥远的海峡对面,米奈希尔港和托巴拉德港的海水的气味有什么不同——这样她就可以在还没踏上甲板的时候,便已看见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小港口的旅店的壁灯。

他告诉她为什么那位刚强的海军女中尉每次看见口袋小酒馆里的海潮花刺绣挂画就会收敛起笑容黯然离开,然后连着一个星期在刚进入青春期的她因为那些别离的故事哭得睡不着的时候从她的房间的天花板暗格翻进来,给她讲库尔提拉斯的高山峡谷里每种花的寓意和传说。他告诉了她库尔提拉斯的一切。

他还告诉她怎么用那些暗语当做防身的武器。

“你太操心了吧?”泰莉亚皱着眉头,露出了好笑的表情,“我也不是小孩子,而且我敢发誓那些骨头帮的小混混打不过我的。”

弗林不认可地摇摇头:“那些明面上的混混你能看出来,那暗巷里的和平民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你会有所防备吗?真正的生意都是在巷子里悄无声息地成交的。”

“可我也不是一直走小路。”她有点不耐烦了。

“我的意思是,你听到那些有含义的话,就可以尽量避开,好吗?我可不想踩着唐威治管区遍地横流的污水去支援你……”

她不服气地挑起眉毛,将碎骨锤扛上肩膀对他招了招手:“哦,是吗?谁支援谁还不一定呢!我们去训练场比划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弗林连忙摆摆手,一溜烟地跑远了,留下她在原地捧腹大笑。

泰莉亚回想着,轻轻笑出了声。她顺势朝一旁望去,想要打趣地用胳膊肘捅捅弗林的腰。

她扑了个空。

弗林躺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

她怔怔地敛起笑容把头转回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压下鼻头上像是被重击一拳而不断泛酸的感觉,仰头望着鸥羽飘舞的晴空,轻轻哼起一支用海盗黑话胡乱拼凑的、不成调的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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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烤笛鲷端到她鼻子下,她被吓着了,朝后蹦了一蹦才定下神看盘子里的午餐。在看清了鱼的品种后,她发出一声哀叹:“又是笛鲷!我们已经连着三天都吃笛鲷了!就没有鲑鱼吗?就是之前那种皇帝鲑鱼——”

“那可是极北海域的进口货,哪儿能天天吃到。”他瘪着嘴做了个鬼脸,“最近是笛鲷的迁徙期,钓上来的全是这种。我今天搁了黑醋和罗勒,你尝一口就知道有多鲜了。”

他用银叉挑起一块香煎鲷鱼送到她面前。她不情愿地吹了吹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地抱怨:“还行吧……没有鲑鱼,那鲈鱼呢?我也想吃提拉加德鲈了……”

“你这小脑瓜想什么呢?”他笑了起来,看着她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又给她插了一块,“我们在佐司瓦以西呢,提拉加德离我们远了去了。”

“你也吃啊。”

“你先吃。”

她眨眨眼睛:“等会儿我去把捕虾网翻出来,明天就有海虾可吃了。”

他无奈地耸耸肩把盘子放到她手里:“你就不能先吃完吗?当然有别的可吃了。你自己拿着,我去把牡蛎拿过来。”他看见了她眼中突然闪亮起来的光,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一些。

他拎来了两个桶,一桶是新鲜打捞的牡蛎,他已经做过一点预处理,将牡蛎壳上附着的藤壶都刮掉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拿起一只牡蛎,抽出腰间的小刀,用刀背磕了磕牡蛎壳的边沿,接着将刀刃顺着牡蛎壳的开合口横向插了进去,娴熟地轻轻一拧,壳就被撬开了,露出鲜嫩饱满、汁水四溢的牡蛎肉。他从另一个桶里舀上一小瓢清水,冲掉壳里乱七八糟的泥沙,将开好的牡蛎递过去。

她接过,快速地将牡蛎肉连同汁水一起吮到嘴里,并在同时发出了陶醉的哼声:“好鲜!虽然有点沙子,但还是好鲜!”

“是吗。”他得意地笑着,又开了一个,再递给她。她却不急着吃,反而催促他快给自己开一个。等他撬开了第三个牡蛎,她才举起手中的牡蛎壳,对他做出碰杯的姿势:“干杯!敬——”

“敬什么?”他明白过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在眼角挤出一道道鱼尾纹。

“敬丰饶的大海!”

“好,敬大海!”

他们用牡蛎壳碰了碰,饮尽壳中鲜美的海蚝,然后坐在甲板上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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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等待之后,泰莉亚终于感觉到指尖的鱼线被牵动了,她果断地提起线——没有钓竿,她只能用这种方式。尽管用来牵引发力的手上裹了层布,但鱼反向游窜带来的压迫力还是割得她手指生疼。

她费了一番劲才终于把猎物提了上来。破浪而出的是一条体型还算客观的午夜鲑鱼,放在一般渔民的船上也算是不错的渔获。

鲑鱼甩动尾巴有力地挣扎着,晶莹的水珠从暗蓝的尾鳍上溅起,甩到她脸上。她拽着鱼将鱼头重重砸在船舷上,直到鲑鱼安静下来。她只知道鱼市上的贩子会把用刀背拍鱼头作为杀鱼的第一步,但她从来都不确定鱼到底只是晕过去了还是在那时就已经死了。这无从考证,毕竟除了海没有谁能理解鱼的语言。

泰莉亚从一旁抽出小刀,沿着腮的位置斜向腹深割了一道,继而从切口的两端顺着鱼身的走向快速划了两道口子。她本想就着鱼尾再平切过去,割下最上层的一大片肉,但本搁在她膝上的鱼此时腹部向下耷拉下去,从切口中露出浅黄的晶莹圆卵——是洄游的雌性午夜鲑鱼。她不大喜欢这种东西,于是挽起袖子把手从切口里伸进去,将下腹的两条厚实粘连的成块鱼子掏了出来,丢进了身后的海里。

她的手被鱼血染成深红。掏出鱼子之后,她能够看见鱼腹的深处暗藏着盘曲的肠道和脏器。很奇怪,明明那些器官是粉红的甚至苍白的,但上面几乎都包裹着一层暗紫红色的血渍。

泰莉亚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剖鱼。这条鱼她恐怕得吃到晚上甚至第二天。从鱼尾向鱼头横着平切,刀刃紧贴着鲑鱼的脊椎向前滑行,无声地滑坡肌肉组织。她提着尾部割开的肉往上一提,肉就被解下来了,绯红的肉展露出来。她将鱼翻了个身,污血洒得她满裙子都是,但她的手没晃,继续切下背面的肉。

带着鱼骨的中心部分被丢入海中。两片红红的东西摆在她腿上,在日光下闪烁着血块的暗光,颤动着的薄薄的绯红之下隐约可见白色的组织纹理整齐排列。它现在不再是鱼了,只能称为肉——这种说法大概有些奇怪。

她切下一小块鲑鱼肉,扯掉带着厚厚脂肪的鱼皮,囫囵塞进嘴里。

没有什么味道好不好的说法,就是生鱼肉的味道,带着没有冲去的血液的腥甜。新鲜的鲑鱼肉饱满而有嚼劲,她用力阖动上下颚,感觉到鱼肉的肌理在牙齿间断裂。

她用还干净的手腕擦掉嘴角的血迹,又塞了一块儿鱼肉,随便一咬,血腥味便弥漫了整个口腔。

泰莉亚抑制住反胃的感觉,强将嘴里的肉咽下去,又吃了一块。

弗林——

她忽然忍不住了,趴在船舷上对着腥咸的海水大声呕吐。她吐不出来什么东西。

粉色的肉糜从透明的水中下坠,慢悠悠飘向深蓝绿色之中,连带着暗红色的血丝和朦胧的腥甜味一同扩散。吐到最后她只是干呕,剧烈的咳嗽让她头脑昏沉。她强压下眩晕,把剩下的鱼肉也一起扔掉了,无力地倚靠着船舷瘫坐着。

正午的日光毫无遮挡地从她头顶上倾斜下来,四下寂然。

泰莉亚想象着血肉和其他一些什么会带来痛楚的东西,弹孔、刀伤,那些她曾经潜意识里相信杀不死他的东西。它们都记叙着生命消失前的每一秒种发生的事情。他的伤口上皮肉外翻,他被吃掉了,被死亡吸饱了血,然后吞吃干净。

她还是想吐,但仍然努力伸手,把手搭到弗林的腿上。

她又开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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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抱歉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人:“没事的,不用浪费干净的水了——嘶!”

“不行。”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生气了。他几乎从来不对她发火,但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旦生气起来就是认真的,从这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倔强程度简直不相上下。

他仔细用清水冲干净了她脚心的伤口,又用从船长办公室翻出来的那套还是崭新的简易医疗工具将扎在那条伤口中的小木刺尽量轻柔地拔出来。在听到她小声的吸气之后,他稍微顿了顿,冲掉再次渗出的血珠,用棉球把伤口擦干。

“抱歉……我应该穿鞋的。”她叹了口气率先认错,但接下来的辩白让这认错的态度打了点折扣,“但实在是太热了嘛,赤脚踩在甲板上很舒服的。”

“那你也不该就这么到处跑。”他瞥了一眼丢在一旁的刷子和抹布,把棉签戳进碘酒瓶里。

她咬了咬嘴唇:“我想打扫甲板啊,我感觉甲板有点脏了。”

“那你就更不应该不穿鞋了!甲板上还是有很多粗糙的木片棱角的,你也知道它脏,就没想过脚破了可能会得破伤风?我们现在又不是在波拉勒斯,到哪里给你治病。”他没好气地反驳。

棉签饱蘸着碘酒药液,轻轻碰上那道大约三厘米长的狭长的裂口,他微微皱着眉,将药液抹开。

“啊啊轻点儿!”她把脚从他掌中收回来,抱着脚心不停吹气。

他没说话,等她不喊了才重新托着她的脚踝为她打上绷带。系上一个漂亮的结之后,他给她套上软皮便鞋。

“抱歉……”她小声地道歉。

他从下往上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他叹了口气,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好吧,原谅你了。下次小心点。”

她忍着还隐隐作痛的伤勾起微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被他一把扶住。她有些惊讶地抬头,发现那种爽朗的微笑终于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些不安。

他又盯了她一会儿,忽然,他将她拦腰举起,在甲板上转起了圈。

“你干什么呀!”她惊叫出来,他的手搁在她腰上弄得她很痒。她紧紧攥着他的肩膀。

“跳舞啊!”他大笑着抱她胡乱转起来。

“这是哪门子的舞啊!我的天呐——哈哈哈快放我下来!”

他们额头相抵,歪在一边的船舷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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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海鸥停在泰莉亚身边,被她挥挥手赶走了。下午三点的太阳暖洋洋的,浪花轻轻拍打小船,海面温暖潮湿,她甚至有些渴睡了。

现在海上无风,帆船基本上悬停在海洋中央,被深处缓缓流动的洋流慢慢推到西北方去。她懒得摇桨,干脆就随它自己漂流了。反正方向和目的地是一致的。

她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了,于是安静地看向弗林,甚至嘴角带上了一丝不知所谓的淡淡的笑容。

弗林的脸现在看上去颜色有些奇怪,蜡白的皮肤只留了些许正常的皮肤的肉色。他的额发之前被海水打湿黏在额头上,现在已经干了,乱糟糟地垂顺下去。他引以为傲的小胡子也是一根根胡乱耷拉着。

她曾经见过阵亡海军的葬礼,在亲人与战友追悼之后,棺椁被合上、体面地落入库尔提拉斯的黑土地里。弗林现在看上去和“体面”一点儿都不沾边。他身上那件万年不离身的皮袍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毛领也结了块黏成几坨。

如果他来参加她的婚礼,会换件好点的衣服吗?

泰莉亚回想起前天刚刚举行的婚礼仪式。凌晨四点被叫醒,洗漱后换上洁白的蕾丝衬衣和裤袜,用带着鱼骨的束腰勒紧腹部,勾勒出苗条的曲线。衬裙、裙撑、罩裙、头纱一层层叠到她身上,再配上手套和高跟鞋。几个侍女围着她给她化妆,她困得直打哈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上了华贵的马车,一路送到圣光大教堂。清晨的阳光照耀它琥珀金的尖塔,钟声敲响,她踏上台阶,阶下千万子民为她欢呼鼓掌。塞勒斯等在门口,负责把她送入教堂,并最终将她的手交给她的丈夫。

年轻的国王身着礼服,碧蓝的眼瞳中盛满真挚的情意。他们并肩站在神坛前,听了将近半个小时冗长的演讲和神圣祷告,然后对着圣光宣誓结为夫妻。她说:

“我,泰莉亚·弗塔根,愿意成为暴风城的王后、联盟至高王的伴侣、安度因·莱恩·乌瑞恩的妻子。圣光在上,我愿永远爱慕他、宽慰他、辅佐他、荣耀他,永远忠诚于乌瑞恩,至死不渝。”

她的丈夫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吻。

后来的过程就快得让她脚不离地了。他们坐着敞篷马车在骑兵队的护卫下环游全城的主要道路,对民众挥手致意。在路过一个跨越运河的小桥的时候,马车车轮硌到石砖颠簸了一下,玫瑰花瓣落入她的怀中,她忽然想起来没见到弗林。

从出皇宫客房的时候起,一直到大教堂,对他们点头微笑的人群有塞勒斯、普劳德摩尔家的两位上将、吉恩国王、来自西边卡林多大陆的夜精灵首领、德莱尼的先知、矮人的国王,但就是没有弗林。

这个小小的念头一闪而过后消失无踪。她和丈夫还有王宫的王后晋封仪式、贵族觐见礼会和皇室书记员访谈要参加。她的丈夫在晚宴上拉着她的手,新人需要共跳第一支舞。她实在不擅长这个,就算恶补了一个星期还是不停地踩到安度因的脚。他笑着安慰她说自己的父王也曾经在舞会上大出洋相,然后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觥筹交错、琴歌回旋,她被轻飘飘羽毛似的快乐卷进一场微醺的幻梦里。

她还真的就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弗林·晴风死了。

这打碎了她一切的快乐。

在她翩翩地和新婚丈夫跳着舞的时候,他的船队驶过冰冷的海雾,朝着灯影和刀光闪烁的自由港前进。可是如果弗林没有出海,而是多留了那么一天,会怎么样呢?

弗林在她的婚礼上会穿什么衣服呢?如果他没把藏在靴跟中间的钱拿去买酒喝而是置办一身新衣服,他会是什么样呢?是不是学着那些贵族,穿着崭新的燕尾服(虽然她那些来参加婚礼的贵族穿的都是旧衣服),脚上是方方正正的皮靴,领花上坠着宝石,还要提个手杖?

泰莉亚忽然站起身,走到弗林身边,有些紧张地握住他的手。她坐立不安,很快又起身,走到他脚边,试着摸了摸他的鞋跟。

果不其然,她抽出了一张防水油布,抖开之后里面掉出几张库尔提拉斯通用的纸币。

泰莉亚促狭地笑了一声,丢下钱,把脸埋进手掌里。

那样太奇怪了,她想象不出来那个样子的弗林。他从来都是那样看起来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样子,穿着那身不知道一年洗几回的皮衣提着酒瓶晃过木栈,只有在夏天热得不得了的时候才会换上一般水兵的白衬衫,还非要大敞着领口。他还会用口哨吹出库尔提拉斯民谣。

他会倚在矮墙上,边吹口哨边看她抛出捧花吗?

也许吧,在那无数的未来里,原本是有可能的。但是她再也听不到那种口哨声了。

她知道弗林的死跟自己没有关系,这是一场战斗,一次打击海盗的正义行动,这种结果对于任何一个海员而言都会被称为“光荣牺牲”。但如果不是这场浩大的、汇聚联盟诸国所有领袖的盛大婚礼,波拉勒斯的军防也不会减弱;如果她没有远嫁他乡,就不会有这么多意外和突袭,他也不会被抽调回来;如果她没有离开库尔提拉斯,没有认识她现在的世界里的那些崭新的面孔——

弗林就不会死。

过去的一切都被淹没了。

她认识到自己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她把自己新嫁的王国抛之脑后,带着弗林独自逃到了无尽之海上。人们都夸她稳重,这种事本来不是她会选择的。

但选择到底是什么呢?她应该选择什么呢?她意识到了——她早就意识到了航向原本还有很多种可能,在某种航程里她并没有驶向暴风城的金王冠,而是在波拉勒斯坐着小渡船和另一个一直陪伴她的人从城这一头慢悠悠划向另一头,发现有东西落在出发点又大笑着返回。甚至也许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驶向佐司瓦,她将变成一个说一不二又(用他的话说)好看得吓人的女铁匠,坐在他的船舷上,她会说更多黑话,会扯下快乐罗杰旗披在身上,做点小坏事或者只是装装样子吓吓人。有闲工夫就去北方大陆看看他最想看的极光。

无论是哪种可能她都有足够的信心自己不会孤独,因为一定有个人会一直陪着她。

现在她发现了那条没有任何人声张的航线,弗林不说,她也不明白,深海寂静。但到底还是怪她太笨了,她明明记得那些晴朗的日子,勾角地两边骑楼上居民晒的白衬衣翻飞如旗帜,他们一起在卸货口挑鱼和蔬菜。她明明记得自己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喜欢看那些怎么瞧都不大吉利的乌鸦,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她记得那些柔和的调了蜜般的眼神,轻快的笑声和低语,被港口阳光晒得通红的皮肤。她记得炉边带着白兰地香气的走调合唱,群星闪烁的坎宁斯村的夜空,他们解决了镇长的委托,一起望着远方安静沉睡的古老冰川。弗林看着她,嬉皮笑脸地把皮衣披到她肩上,她小小的身躯被整个裹进了他的外套里,她看到了,因为自己倒映在了他灰绿色的眼睛里。弗林的眼睛闪闪发光,她曾经以为那是落入其中的星星

她在婚礼前夜躺在镶着蕾丝花边的大床上紧紧握着那个“罗盘”,把它按在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怦怦乱跳的心口。他中了四枪。两枪在躯干正面,一枪大腿,一枪右臂肩。有一颗子弹射入他的心脏。

跃动,流血,死亡。

没有那些可能性了,一切的“可能”、“未来”在那一刹那被拦腰切断,像是安静一望无际的大海中突然出现的断崖,小小的船只眨眼间就掉入了深渊之中,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没得选了。

他已经死了。

泰莉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几天前那场纯白和灿金的婚礼忽然变得离她很遥远了,眼前的白色除了微微泛黄的帆布就只有白云,深邃如蓝宝石的大海吸收了一切声音,她感到行将被孤独吞没。

所以她拂去弗林衣领上被日光晒得析出的海盐结晶,小心翼翼地蜷缩着躺了下去,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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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收帆了。夜幕还有大约一个小时会完全笼罩这片海域,他和她说好了,晚上两个人轮流来看着船舵。这里的海流不大稳定,要是驶进了暗礁区就不大好了。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天空也变成了灿烂的粉红与淡黄色,连带着白云被染成了轻柔的淡粉。他想念着波拉勒斯的草莓可丽饼,把船帆慢慢降下来。

“嘿!不是说好了我守前半夜的吗?你怎么一副想单干的模样。”她绕过桅杆,单脚蹦蹦跳跳地走到他面前。他连忙扶住她:“你脚都这样了,今晚我来吧。”

“我只是脚心划了个口子,疼痛有助于熬夜。”她扶着桅杆,理直气壮地争辩。

他知道自己在正常情况下是拗不过她的,所以他决定以退为进:“那抛硬币吧,人头我来,字你来。”

她点点头。

于是他掏出一枚库尔提拉斯金币,飞快地用大拇指向上弹起,在硬币翻飞下落的过程中准确地将其拍在手背上。他正要揭开,却被她一探手摸进袖子里,捏出了另一枚钱币。

她用纤细的手指捏着那枚双面都是人头的特制钱,得意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想用这个骗我,然后在我问起来的时候把正常的金币给我,对不对?”

他懊丧地叹了口气:“我就不该教你这些把戏的!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他还想说什么,但她的笑容让他突然失声了,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她好像察觉到了这一点,对他眨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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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木门被叩响了三下,短暂的等待后,门被打开了。库德兰·蛮锤急冲冲地走进船上指挥室,一群人早已久候于此。在凯瑟琳·普劳德摩尔、吉恩·葛雷迈恩、塞勒斯·克瑞斯福环绕的中心,联盟年轻的至高王正一手扶着额头,坐在高背椅上。

“安度因陛下。”库德兰行了一礼,“狮鹫巡逻队已经找到了泰莉亚王后,她在我们正西方大约一海里的地方。”

安度因·乌瑞恩猛地站起来:“她还好吗?”

“从高空看不太清,但应该没有受伤之类的情况。我建议我们赶紧过去,不然很快就要日落了,到时候无尽之海会变得会很危险。”

“嗯。士兵,立刻转向!”

海军侍卫整齐地敬礼,小跑着赶向船长室传令。安度因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低着头抓了抓自己的金发。他的王后在收到了库尔提拉斯的快信之后就魂不守舍地,他刚刚和珍娜吩咐完,决定将守在暴风城的库尔提拉斯海军再派一部分去往提拉加德,就得知泰莉亚已经自己找了船回去了。今天中午得知她没有去波拉勒斯而是失踪了,他更是一直提心吊胆,直接要杰塔瑞斯将军开出了“圣光之愿号”,片刻不停地赶往库尔提拉斯。

塞勒斯不安地搓着手,向他道歉:“非常抱歉,陛下,泰莉亚这孩子这次太冲动了,她本来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这次事关弗林·晴风,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他?他和那孩子一起长大,几乎就是她的亲哥哥。他们感情很深。”

安度因神色肃穆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他在海屿远征期间表现出了优秀的指挥才能。很遗憾联盟失去了他和其他优秀的士兵。我能够理解泰莉亚。之后暴风城一定会和库尔提拉斯方面一起为他们举办国葬。”

老统领连连道谢,跟在凯瑟琳上将身后走了出去。

门被带上的同时,吉恩·葛雷迈恩望向安度因。这么几年的接触下来,他对这个年轻人凡事克制的性格摸得很清楚。实际上如果接着摇晃的烛光看向他碧蓝的眼睛,就能看到如大海般波涛不定的担忧和焦虑。

“你最好深呼吸。”老国王开口了。

“嗯?”安度因从一旁的小桌上端起金杯,喝了一口水,“唔,我没事,吉恩。”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厚重的肩甲让他的肩背有些酸痛。他重新坐下来。

“他们会很快把泰莉亚接回来的,你放心。”

年轻的国王疲惫地笑了笑:“希望尽快。我不敢想象让她一人独自飘荡在无尽之海上,太危险了。”

“毕竟是陪伴了她那么久的同伴,她会悲痛过度也是情理之中。”吉恩咀嚼了一下自己的劝慰词,总觉得这不是自己会说出来的话,但能怎么办呢?

他们都必须顺着塞勒斯给出的理由说下去,这是他们在解释这次意外时能够找到的最恰当稳妥的理由。

“说真的,吉恩,我很遗憾。”安度因摩挲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手套之下有一圈硬硬的东西,是他的结婚戒指。他抬起头:“因为暴风城的一场婚礼而导致盟国蒙受这样的损失,是我的失职。”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如果责任追究起来,我们所有联盟的领袖都难辞其咎。但不管怎么说提拉加德的海患残党终于消除了,虽然代价很大,也算是一次胜利。至于你刚刚许诺的国葬,我觉得还是放在库尔提拉斯比较好。”吉恩的声音很冷静。

“我知道。”他也打开了门,挥手摒退行礼的卫兵,登上了船楼的顶层露台。吉恩跟着他走了上去,望着这个后辈独自站在船舷边眺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际。

吉恩灰白的眉峰微微挑动了一下:“你还在担心她吗?”

“不,我在想一些其他的事。”安度因颔首,凝望着海面,“关于塞勒斯提到的事情。”

“我们不必质疑塞勒斯骑士的话。”

“我知道,但我在想一些其他的可能性。”他抬起头,头发被海风吹乱,身上深蓝的绶带顶端的金环相撞,叮当作响。

他当然明白泰莉亚身上吸引自己的地方是什么,她浑身上下洋溢出的健康的、旺盛的生命力,还有住在她眸子里那如海风一般轻盈自由的灵魂,他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她也是大海的女儿,就像他曾在以前的画像中见过的少女时代的珍娜一样,和在王庭中成长起来的自己完全不同。那种魅力令他倾倒。

他从未怀疑过两人的誓词,他们在圣光中结成伴侣,他也信任泰莉亚的真诚。但是……

“我觉得,也许泰莉亚还能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她本不必——”

“安度因陛下。”吉恩突然打断了他。年轻的国王回过头看着他,他顿了顿:“你不用费神考虑这些没有意义的可能性,你和泰莉亚的结合,是圣光之下对王国子民的承诺。”

两位国王彼此对视,头顶悬挂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他们从记事起就熟记于心的王储之纲。传承自古老王国的高贵血脉在千年来悄然编织着无形的枷锁,他是暴风城的国王,他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

安度因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重新望着大海:“……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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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莉亚已经听见了天空中的鹰唳声,她知道那不是一般的海雕,而是狮鹫。只有从大型舰船上起飞的狮鹫才能出现在无尽之海上空。她知道自己总会被带回去,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来了。

她踉跄着从摇晃的小船上站起来。十分钟之前她刚降了帆,现在升帆也来不及了,而且海上也没有风。她一手抚在弗林的胸口,无措地看着远方缓缓驶来的暴风城的舰队。

有那么一晃神,她真希望弗林能够扶着她的手腕坐起来。

但是现在船上只有她。泰莉亚向四周张望,无际的海面上没有任何可以暂时停靠的岛屿或港口,唯独一轮夕阳悬挂在西边的海平线上,将深邃幽蓝的海洋和天空都染上一角热烈而孤独的珊瑚红。

她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近了,忽然又开始流泪。

泰莉亚慌忙摸索着握住了弗林的手。她瘫坐下去,半倚在弗林身上,如受惊的幼鹿般颤抖着摇头。

天要暗下去了,圣光之愿号从绛紫色的暮霭中徐徐显露出自己庞大的身影,为了保障海面的照明,他们调用了远程探照灯打在海面上,耀眼的光柱像是海上的灯塔,但她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希望。

她听到海浪被小救援船的船身拨开的声音,细碎的白沫先他们一步漂到她周围。

“王后殿下!您贵体是否无恙?”操着内陆口音的暴风城侍卫站在船上对她高呼。

“不要过来!”她突然尖叫起来。沙哑的喊声划破宁静的海面,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小船上的人吓得停了桨。一个看起来像是女牧师的人站起来,尽量放柔自己的声音:“抱歉,王后殿下,您一个人一定很害怕吧?安度因陛下正在船上等您,我们马上就来接您了。”

她的目光熊熊燃烧着,羞愧又怨恨地望向那艘来自暴风城的船。她要离开,她还没到北海,她不能让他们把她带走。

弗林一定会被留在库尔提拉斯。

“我说不要过来!”她用尽力气朝他们嘶喊。

然而她已经看到了更多的小船纷纷朝自己驶来,以狼群围攻之势将他们围住了。黑夜从他们的方向一起涌来。她慌乱地摇起桨,企图朝着天地间唯一的光与热残存的方向逃离。

“王后殿下一定是悲伤过度,心神失常了。”他们小声地议论着,“我们要快点将她带回去。”

这么说着,他们重新划桨赶向她的方向。

泰莉亚用力摇着桨,海水像是变成了凝滞的胶水一样,每划一次桨都要她将胳膊抻到最大,再用力向内收回,她几乎能感受到手臂肌肉逐渐趋于拉伤。但她必须逃走,她要留在弗林身边。

“泰莉亚王后,请您跟我们回去吧!”暴风城水兵越来越近了,她再一次尖叫着试图喝退他们,但水兵死死咬住她的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她停下。

“不要……不要过来!”她泪眼模糊,反复摇着头。海潮将过去八年的回忆一股脑翻了出来,曾经被她忘却的细小的快乐,像是沉睡在海底的沉船里的宝箱,此刻被全部冲上了岸,她记得那样的晴朗,还有一个人的笑容。

“小泰,要不要跟我去看极光?”他举着柿味雪糕对她微笑,他敞着花领白衬衫的前襟,他从信风市场的楼梯下仰着头回应她的呼唤。波拉勒斯的七月终日晴朗。

一直都只有他叫她“小泰”啊。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转身在弗林身上来回摸索起来。终于,她在他右腿的绑带里摸到了一把袖珍枪。

泰莉亚猛地将枪抽了出来,上了膛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所有前来的水兵都被吓得不敢动弹,那个女牧师惊呼了一声,趴在船舷上哀哀祈求王后三思。但她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望着深紫色的暮色中圣光之愿号的剪影,在心底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然后她鼓足勇气,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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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我吧。”她忽然开口。

他不太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她走近了一步,仰起脸。太阳已经半沉到海面下了,泛着灰的蓝紫色的暮云在天空中架起桥梁。在绯红、暗橘、深靛交织的暮色之中,她鸦翼般漆黑的头发被微凉的海风吹乱,被她一手捋到耳后。穿过飞扬的发丝和迷离黯淡的天光,她凝望着他的脸。

她看着他的小胡子,他敞开的领口在风中像是鼓起的白帆,他的眼睛总是带着笑意,眼角有细微的纹路。而这种眼神,这种缠绵温柔的眼神,永远只倾注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发现了那条航路。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重新说了一遍:“吻我吧。”

他忽然慌乱了起来,眼神开始漫无目的地到处乱瞟,过了一会儿,他才从不知道什么样的情绪中稳定下来,再次聚焦到她的脸上。他本想问点什么,比如“你确定吗”或者“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之类的。

但他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也笑了。

他凑过去,轻轻地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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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的一声。

泰莉亚僵了好一会儿,缓缓睁开眼睛。

一朵小绒花,挂着彩带和金箔片,从枪口中伸出,软软地抵着她的太阳穴。

周围的水兵也都愣住了,有人一下子瘫坐在小船中,发出万幸的叹息。泰莉亚低下头,看着弗林苍白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到他脸上。

这是弗林的小把戏。在她十六岁生日前夜,他用这个吓过她。她吓坏了,在发现上当之后跳上弗林的背揪着他的头发和耳朵,他大笑着求饶,然后拿出真正的生日礼物。

“混蛋船长。”她哑着嗓子低声控诉,然后倒在弗林旁边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水兵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朝她的方向靠近。她还拼命摇着头,一遍遍哀求着“不要”,一边乱挥着手臂企图把他们赶走。而那个女牧师上前一步,捧出一盒催眠粉尘对着她吹了一口气。

她很快就朝前倒了下去,被水兵扶住。

“快走吧。”那个一开始喊话的暴风城侍卫说着将王后扶到了自己的船上。女牧师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坐了下来,开始返回圣光之愿号。但很快她就想起来有什么不对,连忙站起来,差点从船边翻出去。

那个侍卫吓着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那位弗林指挥官呢?”女牧师慌张地望着还在顺着海波流离的小船,“他的遗体还在那艘船上啊!”

侍卫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快掉头啊?陛下不是说要给阵亡将士举行国葬吗,他——”

“弗林指挥官他……”侍卫犹豫着开口了,“塞勒斯大人刚刚对我们吩咐,说不要带回他的遗体,就、就海葬了吧。”

牧师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迟疑地回过身,看向西方。

残阳已经完全被大海淹没,黑夜从四面八方夹着紫红的暗星涌上来。无边无际的空阔海面上,只有那条小船平稳而孤独地驶向西北方,朝着那片浓郁而深邃的绯红余光进发,寂静地慢慢漂远了。

 

 

 

 

End

 

 

 

 

后记:

说真的这篇相对于上篇我不是很满意,如果说上篇还带有意难平独特的可反复咀嚼的趣味的话,这篇纯粹的悲惨就让人感到相当索然无味了。如果您要批评这点我绝对是虚心接受的

当然本文也存在两个尝试,一个尝试是人物的话语(当然也是社会学层次的话语)的意涵和权力背景的折射,不知道有没有表现出来。另一个尝试则是蒙太奇,当然这边蒙太奇用的有点多所以affirm一下,文中所有没有出现弗泰二人名字的、以东方佳丽号为舞台的、幸福甜蜜的场景都是幻想的,它甚至不是回忆,而是根本没发生过

以上。感谢您的阅读。弗泰催婚协会欢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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